哭吧，祈禱也好4

萊拉在天空開始變成玫瑰色的時候，離開了莊園。當她走到通往玫瑰園的入口時，一陣清爽的微風迎接了她。

右手握著一枚金幣，萊拉昂首闊步而行。但她英勇的步伐並沒有持續太久。克勞丁娜坐在涼亭下，靠近涼亭的玫瑰藤蔓正朵朵盛開。克勞丁娜正與她的堂兄妹們愉快地聊著天，她的目光與萊拉相遇，兩人對視，她隱隱約約地笑了起來。

「再見，萊拉。」克勞丁娜率先問好。坐在克勞丁娜旁邊的年輕男子紛紛將目光轉向萊拉。所幸赫哈特公爵不在其中。

萊拉鞠躬作為回應。克勞丁娜沒有多說甚麼。

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後，萊拉開始奔跑。她渴望逃離這個陌生而不熟悉的世界，回到比爾叔叔的小木屋。但最大的不幸卻發生在最後一刻。

在花園和森林小徑間的交界處，萊拉摔倒了。握在手上的金幣嘲弄地滾下鋪石，落到了一雙男士皮鞋旁邊。萊拉皺起眉頭看著不停旋轉的金幣。男子用腳尖輕輕地踩住硬幣，平息了嘈雜的聲音。

萊拉緩慢地望著那雙擦得發亮的鞋子、修長的雙腿、然後是那個男人逐漸逼近的臉。那是赫爾哈特公爵。

萊拉嚇地反射性地站了起來。她的白色裙子沾滿了膝蓋擦傷後流出的血跡和地上的灰塵。公爵只是用一種平靜的眼神看著萊拉。他的紅唇似乎微微向一旁傾斜。

萊拉咬緊嘴唇，拍去衣服上的塵土。與此同時，赫爾哈特公爵悠閒地向後退了一步。他腳底下的硬幣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儘管萊拉想留下它，卻還是蹲在公爵面前。她把手伸出去的時候，她想起了布蘭特小姐留給她的話。還不如一隻狗。那句話在萊拉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傷痕。

萊拉抓起硬幣，禮貌地向赫爾哈特公爵鞠了一躬。她不敢抬起頭來。她只能盡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那就是把頭低得越低越好，沉著氣，屏住呼吸。奇怪的是，明明摔倒的時候會痛，但低頭鞠躬的時候，卻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

把公爵拋在身後，萊拉繼續奔跑。因為膝蓋受上，她沒辦法像剛剛那樣跑得那麼快，但她堅持拖著血跡斑斑的雙腿移動。她覺得有一種東西從心臟攀上了嗓子。

穿過森林小徑，面對著小屋裡散發的光芒，萊拉才知道那是甚麼。

那是悲傷。

＊＊＊＊＊

「這個給你，叔叔。」萊拉遞出金幣，表情十分嚴肅。比爾濃密的眉毛慢慢皺了起來。

「這是什麼？」

「一枚金幣。」

「妳以為我不知道嗎？」

「是克勞丁娜小姐給我的。」

「克勞丁娜？啊、那個貴族小姐。」比爾點點頭，彷彿認識那位小姐。

自從萊拉被叫去莊園以後，她接下來的兩天一直低頭不語，也沒有在樹林和花園裡散步。比爾這才意識到他有多想念這孩子以前美好的生活方式。

孩子一安靜，世界也變得安靜。而比爾並不喜歡那個安靜的世界。

「為什麼妳要給我這筆錢？」比爾稍微靠向桌子。萊拉坐得筆直，面向他。

「因為我覺得這枚硬幣很值錢。」

「它確實很值錢。」

「......雖然我一開始收到這枚硬幣的時候覺得很痛苦，但我也不可能扔掉它，因為它很值錢。所以我覺得，如果我把這枚硬幣給你，我至少可以開始償還對你的恩情。」

「該死。」比爾衝地咒罵了一聲。萊拉微微退縮，但沒有在意他的咒罵。

自從這孩子來到阿維斯，比爾就擔心這些貴族會傷害她脆弱的心靈。他預料到他們會因為孩子身份低微而騷擾她。對比爾來說，所有的貴族都是一樣的。

傲慢、粗魯又目空無人。

比爾擔心如果問起在莊園發生的事，可能會讓孩子哭泣，連他都能猜到孩子在那裡受到了多麼惡劣的待遇。

「萊拉。」萊拉一直表現出與她年齡不相符得成熟，這樣的孩子，卻總在他喊她的名字時，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

「既然是妳賺到的錢，那就拿去用吧。」

「我賺的錢？」

「是的。那是妳工作賺來的錢。要應付一個無聊的貴族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情，但妳做到了。所以妳就可以放心地領取妳的獎勵。」

萊拉皺起眉頭，心裡感到困惑。比爾看著陷入思考的孩子，一飲而盡眼前裝著啤酒得厚重酒杯。

「真的嗎？」萊拉點了點金幣，歪頭問。

「沒錯。」比爾用袖子擦掉滴在鬍鬚上的啤酒。

我賺的錢。

萊拉的臉亮了起來。

「歡迎來到大人的世界，萊拉。」比爾切了一大塊肉，放到孩子的盤裡。

「大人？我嗎？」

「妳如果能靠自己賺錢，就是一個大人了。這正是妳正在做的事情。」

「就算我只賺了一枚金幣？」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老人，甚至連一枚硬幣都賺不到。妳一開始就很厲害了。因為有了美好的開始，將來妳一定會成為一個很棒的大人。」比爾又把切好的食物堆到萊拉的盤子上，萊拉的盤子堆滿了麵包和烤蔬菜。

「叔叔，這太多了。」萊拉睜大雙眼看著堆積如山的食物。

「妳這幾天一直像隻小鳥一樣只吃幾口，就多吃點吧。」

「可是......」

「妳知道嗎？我喜歡吃飯像牛一樣的孩子。」萊拉大笑出聲。

「叔叔，如果我吃飽飽的，我就會長得很高嗎？」

「我是這麼想的。怎麼了？有人因為妳太矮欺負妳嗎？」

「沒有，但我也覺得自己看起來太小了。我很難過。」

那是因為妳還是只是個孩子。比爾在說出這句話之前，先打住了嘴。這句話太過直接。

萊拉熟練地切起肉來。

對比爾來說，在過去的幾個月的時間裡，萊拉算是長得快了。這個孩子不再像一根鐵釘那樣瘦弱。她很漂亮。她的骨架如小鳥般嬌小纖細的體格，毫無疑問，她會成為一個美人。

比爾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在稱讚萊拉的美貌，他搖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對於生存在貧困裡的女人來說，美麗就是毒藥。她們注定會遇到麻煩。這也是為什麼比爾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女孩送到一個他可以信任的地方。孤兒院絕不是一個他可以完全信任的地方，他相信那是毀掉孩子一生的最佳場所。

該死的世界。該死的人類。

比爾一邊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一邊咒罵著那些把孩子交給他照顧的人的名字。誰都無法明白為什麼比爾．雷默的生活中竟會出現這樣的困擾。他希望能夠會到只充滿花草樹木的日子。

「叔叔。如果是我賺的錢，那我花掉也不丟臉吧？」萊拉細嚼慢嚥著，開口問道。

「當然。妳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嗎？」

「我的筆記本用完了。我想買一個新的。」

「儘管去買吧。」

「我也可以買彩色鉛筆嗎？」

「當然可以。」

「你有需要什麼嗎？」

「為什麼？妳也打算買點東西給我嗎？」

「是的。」

「如果我讓妳給我買一些貴得離譜的東西呢？」

萊拉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每次這女孩認真起來，她的瞳孔就會變得更加深邃，這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可愛。

比爾大笑著替孩子倒了一杯蘋果汁。

萊拉舉起杯子，提議和比爾碰杯。比爾高興地將他的酒杯撞上孩子伸過來的玻璃杯。萊拉接著一口氣喝光了她的果汁。

這讓比爾開始擔心孩子是否會開始學他習慣喝酒。

一想到萊拉成為一個酒鬼，他便搖了搖頭。

我只是允許今天這樣。比爾說服著自己。

漫長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這段漫長的日子裡，比爾思索著無法撫養萊拉的原因，思考著該把這個小女孩送到哪裡去。

萊拉。突然出現在他生活中可愛又麻煩孩子。

比爾無盡思慮的那些日子裡，萊拉長大了。

比爾為萊拉買的新衣服變短了，乳白色的小腿肚逐漸顯露出來。原本專門為萊拉臨時居住而設置的、如倉庫般房間已經變成了一個淑女的房間。那個曾經在森林小徑上蹦蹦跳跳的令人擔憂的孩子，變成了一位成熟的淑女，如今正邁著輕盈的步伐，像是在水面上滑行般穿過那條小路走來。

比爾坐在門廊下的椅子上，一臉疑惑地看著萊拉。這位年輕小姐正提著柳裝滿覆盆子的柳蘭向他揮手。

「叔叔！你今天回來得真早。」萊拉輕快地跑過來，那模樣就像在跳舞。她迷人的金色頭髮綁成一條辮子，在寬大的草帽底下搖曳著。淑女般的紅頰，顏色正如比爾最近培育的玫瑰品種一樣清新。

「妳又去森林了吧。」

「是阿。今天大豐收，你瞧？」萊拉自豪地舉起籃子。

「明天我要再去摘一些。我打算做一堆覆盆子果醬。」

「妳打算開公司嗎？」

「那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萊拉笑得燦爛，坐到比爾身旁的椅子上。比爾這才注意到門廊上有兩張椅子。不僅僅是這兩張椅子。不知不覺間，小屋裡所有的傢具都是成雙成對的——儘管比爾還沒有決定好要如何處置萊拉。

萊拉把籃子放到地上，不斷翻找著，接著找到一顆野生的桃子。她把桃子遞給比爾。比爾自然地接過桃子，把它分成兩半，然後把切得很漂亮的那一半遞給萊拉。

兩人並排坐著，一邊吃著桃子，一邊觀察森林。樹葉吹拂著晴朗的天空，遠處悅耳的鳥鳴聲和耳邊萊拉的聲音一樣清晰。

「夏天又來了。」比爾不經意地喃喃自語。萊拉臉上掛著無聲的微笑，摘下帽子，懶洋洋地伸展雙臂。也是那個時候，比爾發現萊拉膝下掛著的個舊皮包，他突然放聲大笑。那是她來的那一年，他送給她的第一件東西。

「妳打算一直背著那個舊東西直到它不能再用為止嗎？」

「我喜歡它，它很好用也很有用。」萊拉舉起她的包包，用力搖了搖。比爾聽出包內發出沙沙作響的都是些甚麼。鐵製鉛筆盒、小刀、舊筆記本，還有些漂亮的羽毛和花瓣。就某方面來說，她一點都沒有改變。

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

比爾砍了些柴火，萊拉則把乾了的衣服收起來。她一邊熟練地準備晚餐，也不忘餵雞和山羊。等兩人落坐到桌子兩側相對時，太陽已經下山了。

「凱爾明天會來。我們要一起讀書順便吃晚餐。沒關係吧？」萊拉一手放下發出誘人香味的盤子，一邊問道。

「那個傢伙已經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在養他了，為什麼還要來我家蹭飯？」

「雖然你那樣說他，我知道你還是喜歡他的。」

「真倒楣。」比爾哼了一聲。萊拉隨意地笑了笑，把半滿的啤酒杯放到他面前。

「這是怎樣？都沒裝滿啊？」

「為了健康，你需要少量飲酒。」

「是那個貪吃鬼艾特曼跟妳說的嗎？」

「叔叔！」

「那個沒出息的傢伙。」比爾嘟囔著。卻也沒有違背萊拉的叮囑。

＊＊＊＊＊

溫馨的晚餐結束後，夜色變得更深沉了。萊拉打點完一切，悠閒地泡了個澡，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雖然很想睡，但還是決定坐到書桌前打開檯燈。大考就在眼前，她暑假是否能快樂度過，取決於這次考試的成績。

夜晚的鳥鳴聲隨著夜風被帶走了。鉛筆在紙上的畫痕聲和窗外的聲音融合在一起。

長時間地專注學習，讓她不得不鬆開握在手中的筆—更是無法克服隨之而來的眼睛疲勞和輕微的偏頭痛。她原本的視力就不太好，最近似乎變得更糟了。她從小開始，都得眯著眼才能看得清楚。

萊拉關掉檯燈，躺到床上。她幾乎就要達到目標可以幫自己配一副眼鏡了。

二十瓶覆盆子果醬。不對，應該是三十瓶吧？

沒關係，就差一點。

雖然這個問題可以通過告訴比爾叔叔來解決，但她不想成為他的麻煩。他已經為她付出太多東西了，她卻沒有能力報答他。

當他宣佈要送萊拉去上學時，大多數人都嘲笑他。他們告訴他教育一個孤兒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們告訴他，她長大後注定會成為赫爾哈特家族的女僕。但比爾仍舊堅持己見。他每天都跟她說同樣的話。萊拉，妳會成為一個相當很好的大人。

閉上雙睛，頭痛的症狀有所緩解。萊拉試著入睡，但她越努力，她腦海的思緒就越清晰。這樣一個夜晚，明明一如往常，奇異的想法卻開始填滿她空白的頭腦。

鳥兒歸來。這個夏天的計劃。每日報紙上刊登著一系列的推理小說，因為那些罪魁禍首而有趣起來。還有赫爾哈特公爵。

這個名字浮現到腦海裡，萊拉輕輕地睜開雙眼。熟悉的黑暗中，她能看清窗外的景色。

微微搖曳的樹枝，遠處照耀著夜空的月亮和星星。

凝視著遠處模糊的白光，萊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赫爾哈特公爵，大學畢業後按照家族傳統通過皇家軍事學校的考試被委派為軍官。因為被派往海外的邊境地區，所以他在過去的幾年裡沒有回過莊園。

這對萊拉和森林中的鳥兒來說都是一段平靜的時光。

但是今年夏天，他要回來了。

阿維斯的主人，赫爾哈特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