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吧,祈禱也好5
吉利斯女子學院(Gillis Women's Academy)的大門前,凱爾.艾特曼自然地站在校門旁,就像學校路燈一樣自然。他又來了。女學生們一邊想著,一邊在走經過青年時偷偷掃了一眼。
凱爾望進校門口,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他有辦法從遠處那位優雅又有張力的步伐中(graceful and gallant walk),分辨出來那位推著腳踏車的年輕女士是誰。
他不只能認出她走路的方式。
她的臉上總是有著豐富的表情,她的肢體語言總是纖細又柔軟。
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一切。沒有任何一個女孩能與萊拉拼比,沒有人像她一樣如此特別。自從那年夏天在柳樹蔭下相遇以來,凱爾就意識到了這點。
「萊拉!」
萊拉聽到有人強而有力地叫了她的名字,停下了腳步。她眯了眯自己的眼睛,看著前方向她靠近的男子。
凱爾很喜歡這一刻。
女孩在認出他是誰之後,加快腳步的這一刻。然後,她走到了他面前,對他溫柔地笑了笑。
「你怎麼又來了?明明在小屋碰面對你來說更方便。」
「沒差。(Nah.)反正我有很多時間。」
這是一個謊言。為了能夠和萊拉一起放學回家,他躲掉了網球社的隊員們。儘管隔天他可能要遭受學長們輪番拿著網球拍威脅,但凱爾此時此刻才不擔心那些事情。
明天的問題明天再處理。一切都會沒事的。
*****
兩個學生並肩走在繁忙的街道上。經過商店街時,他們各自買了冰淇淋。接著又停在一家滿是灰塵味的書店。
萊拉常常微笑。除了比爾叔叔以外,凱爾.艾特曼深信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萊拉多喜歡在他面前微笑的人,也包括她的笑容有多美麗迷人。
隨著他們進入通往阿維斯領地的道路時,風轉涼了。他們的對話延伸到學校的考試,萊拉眼裡認真了幾分。尤其是提到幾何學的時候,她的眼裡跑出幾分絕望。凱爾仔細觀察著她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
時機不對。
凱爾強忍住悶在嘴裡、那些令人心臟狂跳的話語。他不想因為他倉促的表白而讓他們的關係改變。他甚至好奇,若是哪天想向她求婚,是不是要去特別的地方才能做這件事。
萊拉.艾特曼。聽起來真不錯。真好。
「你笑什麼?」萊拉皺著眉問。她正抱怨自己幾何成績不佳,卻發現凱爾發呆看著自己傻笑。
「呃......那個、啊!我聽說赫爾哈特公爵要回來了?」凱爾突然轉移話題,「謠言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
「每個人都在喋喋不休討論赫爾哈特公爵回來的事,可妳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萊拉緊緊抓著自行車的把手。
這些年來,萊拉和赫爾哈特公爵之間沒有過多的接觸。他們只在樹林裡巧遇或是克勞丁娜招喚她到府邸時才會互打招呼。即使是路過公爵身旁,她也會不舒服。因此她不惜一切代價,試圖避開他。
她不想見到他。
打從那個夏夜開始,赫爾哈特公爵用腳踩住她旋轉的金幣起,她就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克勞丁娜邀請她的同時又拋下她,可公爵卻讓她意識到,自己在那個陌生又炫目的世界中,作為萊拉.樂維琳,是多麼微不足道的存在。
那次的遭遇替她留下了不同以往在洛維塔時,所經歷的虐待,那是一道更不一樣的傷疤。這記憶她想忘記,卻在每次面對公爵時,他的臉就會自動幫她回憶一次。萊拉恨他。公爵的外表不斷提醒著她,在這座美麗的莊園裡,她有多麼不重要。
一輛黑色汽車駛過,萊拉努力平復自己粗重的呼吸。諾瑪夫人從來沒有坐過汽車,所以萊拉猜那一定是社交聚會回來的艾麗絲夫人。
「為了公爵的回歸,想必阿維斯上下又要忙成一團了。」
「是呀。」
「太好了。萊拉,我是不是也該嘗試當一名軍官?」凱爾面相萊拉,倒著走起路來。
「我想像哈爾特公爵一樣授勉勳章。艾特曼上尉,是一名傑出的射擊手,面對敵人只能是百發百中。」凱爾像個頑皮的男孩般,用手比出了槍的姿勢,接著射擊出去。
「聽我說,艾特曼先生。你連一隻雞都殺不了。」萊拉竊笑著。雖然自尊心受害,凱爾卻無法反駁。
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凱爾舉薦自己,並且非常堅持可以透過穀倉內的勞力活動,來付出伙食費用。比爾叔叔要他抓一隻雞當晚餐,可當他踏進養雞圈,連一根羽毛都碰不到。挫敗無比的凱爾獲得了一個綽號:暴食的草食怪獸。(the gluttonous herbivore)
「我親愛的朋友,凱爾.艾特曼。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萊拉看著凱耳垂喪的臉笑了起來:「我希望你用你的雙手救人,而非殺害他們。」
「阿.......當然。我確實打算當一名醫生。」凱爾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雙頰,「我該當軍醫嗎?他們也會頒發勳章給軍醫吧?」
「如果你救了很多人,他們不就會給你一枚了嗎?這是一項比殺人更好的成就。」
「真的嗎?」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十字路口處。艾特曼的住處就在左邊的盡頭。
「啊!我把答應借妳的幾何學比寄忘在家裡了。」凱爾眯起雙眼,突然想起這件事。
「那就晚餐時間再來吧。記得帶筆記。」
「嘿,妳是打算等我還是等我的筆記?」
「筆記。」萊拉厚顏地回答,接著發出了調皮的笑聲。凱爾卻急得往回家方向走去。
「你不用著急!反正晚餐也需要時間!」萊拉對著凱爾的背影大喊。
「不麻煩!我一拿到筆記就去妳家!」凱爾的反駁聲更大。
面對凱爾這般固執,萊拉只是搖了搖頭 ,騎著自行車往阿維斯府邸的英桐大道行駛。
馬蒂亞斯讓汽車在通往府邸的車道前停下來。司機和管家聽到主人突來的要求,各個都為此慌張不已。
這次赫爾哈特公爵的回歸很突然。阿維斯的僕人和居民都忙得四處奔波,這都是為了公爵提前抵達做準備。因此,他的所有行程,包括社交聚會以及貴族拜訪,全都跟著提前。
赫森管家緊張地吞了吞口水:「主人,我們還沒......」
「我想走一走。」馬蒂亞斯語氣平淡地打斷了管家的話。司機猶豫著從駕駛座下來,打開後座車門。
「不用。」馬蒂亞斯對著打算跟上他的赫森搖頭。
「府邸見。」馬蒂亞斯微笑著轉過身去。赫森順從地回到了車內,司機也迅速回到駕駛座上。車輛行駛離去,道路上恢復了安靜。
馬蒂亞斯一手拎著軍帽,在樹陰底下悠閒地走著。軍靴發出的聲響和樹葉在風中搖曳的聲音重疊,創造出一種奇怪但令人愉悅的和諧。
馬蒂亞斯.馮.赫爾哈特是一個完美的孩子、一名完美的學生,還成為了一位完美的軍人。如今,他即將取完美的女人,去成為完美的父親。所有的事情在他面前昭然若揭,以至於他開始感到無趣。
馬蒂亞斯逐漸放慢腳步。明亮的流光鈄著樹葉縫隙映照進來,他微微地瞥了眼尾。光線輕輕地落在他金色皮帶扣上,順便照亮了本就閃亮的徽章上。
『你今年夏天差不多該訂婚了。』
馬蒂亞斯帶著興味同意了母親的話,為了履行他應盡的義務:在適當的時間結婚,誕下繼承人。
『我認為克勞丁娜是最適合成為下一任公爵夫人的候選人。』
馬蒂亞斯也欣然接受了祖母的叮囑,克勞丁娜.布蘭特體內流淌著輝煌的血統,確實是新娘的最佳人選。
馬蒂亞斯從未有過任何渴望。
因為在他有所認知前,雙手早承受了所有,一切都在他手中。慾望於他來說,只是一種遙遠又虛構的情感。婚姻也是如此。
馬蒂亞斯希望有一個完美無缺的婚姻。
於他而言,婚姻只是另一塊建築他世界裡的踏板。他認為婚姻裡不需要消耗任何情感。克勞丁娜.布蘭特是最通情達理的伴侶,而他,也只要有她就夠了。他對其餘事情無任何興趣。甚至覺得沒必要去感受。
馬蒂亞斯在路中央停了下來,他發現身後有個出乎意料的存在,一名女子。他抬起頭,一道撕裂的陽光照進了他的眼睛。
馬蒂亞斯把目光轉向騎著自行車的女人身上,她正朝著他的方向過來。他側身轉頭往後退了一步,女子從他左側擦身而過。那一頭純淨剔透的金髮,飄揚在微風中。
萊拉.樂維琳?
馬蒂亞斯才想起她的名字,該女子便將頭轉向他。兩人四目相對時,女子的松石綠眼睜大了幾分。
雙方交互凝視著彼此,那一瞬間萊拉失去平衡,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自行車落到地面的同時,她也發出了尖叫聲。
即便她倒下,自行車上的輪胎仍在快速轉動著。
馬蒂亞斯平步走向女子摔倒的地方。她則是在他的影子底下抬起頭來。毋庸置疑,是萊拉.樂維琳。
那個愛鳥痴狂的小女孩。
「......我很抱歉,公爵大人。」萊拉迅速垂頭道歉。她等著他從她身旁離開。
馬蒂亞斯正準備要離去,卻被萊拉的衣服分散了注意力。她的校服沾滿了灰塵,還有血絲從她的長襪裡滲出來。
自行車輪胎不再轉動,沉默陷在兩人中央。
萊拉抬頭,微微地皺起雙眼,看了一眼馬蒂亞斯。雖說她的表情看著傲慢,卻給了一種奇異的柔和感。
小女孩也長大了。
隨然隨著時間推移,孩子會成長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她外表的變化不知為何劃到了他身上。
對於馬蒂亞斯來說,萊拉.樂維琳只是一個小女孩。那個總是拼命躲避他的小女孩。那個在他記憶裡微不足道的女孩。他再也不能把記憶中的小孩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萊拉.樂維琳相比擬了。
稀薄夏季校服下露出的纖細身材,不再是當年瘦小的樣子。還有那不同以往的臉蛋、那片雙脣、腰軟的身段,以及伴隨著風傳來的鬆軟體香。
在馬蒂亞斯心理生起一絲不悅時,萊拉掙扎著站起身。她退後一步,整理鞋子,把校服上的灰塵拍掉。雖說萊拉已經長成一名成年女性了,她的身長仍不及他的下顎。
「萊拉.樂維琳。」馬蒂亞斯衝口叫了她的名字。萊拉的肩膀因她的聲音而顫抖。
「......我很抱歉,公爵大人。」重複著同一句話,萊拉在他腳邊蹲下,開始撿起自己散落的物品。
包包。書本。筆記本。
馬蒂亞斯的目光順著那雙蒼白的小手移動,那雙手沾滿了灰塵和些許血跡。他的目光盯在萊拉輕觸的一隻鋼筆上。
馬蒂亞斯緩緩向前邁出一步,故意踩住鋼筆。萊拉這才抬起頭,這才看到他眼裡充滿了憤怒。
「萊拉.樂維琳。」他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
「我和妳說話呢。」
「是的,公爵大人。」萊拉深深地閉上雙眼答道。她想辦法把鋼筆從他腳底抽出來,馬蒂亞斯卻懶得讓步。(bother to budge)
「我有在聽。」萊拉身體顫抖著,說出來的話語卻充滿了自信。她那雙碧綠雙眸,像極了夏日裡生機勃勃的森林,其中閃爍著憤怒與屈辱交錯的光芒。她又想起了那一天,公爵踩了她的金幣。那天和今天一樣,公爵用了相同的目光俯視萊拉。
馬蒂亞斯無聲地笑了,接著抬起腳,若無其事地從萊拉身邊走過。他帶上軍帽,悠然自樂地走著,就好像一切不曾發生過。
萊拉茫然地看著走遠的赫爾哈特公爵的背影。
如果他沒有任何話要說,為何還要做這種事情?
萊拉握了握手中的鋼筆。
阿維斯的其他人會相信嗎?譽為最完美貴族的、他們的赫爾哈特公爵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她用自己畢生積蓄去賭,絕不會有人相信她。大家一定會說她瘋了。
萊拉緊閉雙唇,拉起自行車。確保文具毫無毀損,才將其放入包包內。
她接著跟上公爵緩慢的腳步。受了傷的肌膚應該是脫了一層皮,走起路來痛得厲害。雖說她確信公爵不會回頭,她仍努力站穩步伐。為了不讓自己跛行,她不斷活動腿部肌肉。
如果他能用那雙大長腿走得再快些就好了。
萊拉懊惱到準備要嘆氣時,赫爾哈特公爵突然轉過身。溫和的風吹動了樹葉,亮光透著樹葉滲出了屬於自己的陽光圖案,正以緩慢的節奏彈跳在小路上。
萊拉訝異地杵在那。馬蒂亞斯的眼睛停留在她臉上。他的目光順著她散落的捲髮緩緩而下,落到她的身上。
挺直的胸部正不規律地喘息著。蒼白的手握著自行車的把手。讓人難以置信的、纖瘦腳踝和嬌小的雙腳。
最後是那雙眼睛。
馬蒂亞斯意味深長地審視著萊拉翡翠的雙眼,感官只剩下耳邊充耳不聞的寧靜。(deafening silence)
萊拉還是那個住在他莊園領地裡的孤兒,但有甚麼似乎改變了一切。
時間流逝,孩子長大了。
他接受這個事實的同時,也注意到了萊拉。
她不再是個孩子了。而是個女人,萊拉.樂維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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